本帖最后由 盈袖暗香 于 2017-8-13 14:47 编辑
立秋已多日,本应“一叶落知天下秋”,但是持续的高温还是酷热难挡,动辄大汗淋漓。即使是在清风徐徐的早晨,走着上班急了一点,也会汗水津津,衣裳濡湿。 周日躲在家中不愿出门,窗外,鼓噪不休的蝉声,灼热的阳光从树叶间砸下,一地热气腾腾;窗内,我捧着宋词三百首,吟读着苏轼的洞仙歌,顿觉凉风袭人。“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。人未寝,倚枕钗横鬓乱。起来携素手,庭户无声,时见疏星度河汉。试问夜如何?夜已三更,金波淡,玉绳低转。但屈指,西风几时来?又不道,流年暗中偷换。”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,蓦然心动,到底是怎样美妙的女子,才能担得起“冰肌玉骨”这四个字? 这是一首凭想象写就的夏日乘凉词。相传苏轼七岁的时候,在眉山见到一位己是九十岁高龄的朱姓尼姑,她年轻时跟随师父到过蜀国国君孟昶的后宫,听到孟昶和花蕊夫人夜晚在摩诃池上纳凉时作的《洞仙歌》,心下喜欢,便默默记在心里。老尼姑遂背这首词给苏轼听。苏轼天生聪明,一下子把这阕词记住了,不过,他当时毕竟太小,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。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老尼姑早已去世,人到中年的苏轼游历蜀国皇宫旧地,心生感慨,想起了孟昶的《洞仙歌》。可是,时过境迁,他只记得头两句,后面的句子已经忘得一干二净,再去查访那位老尼姑,自然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。苏轼觉得十分可惜,懊悔之余,决心以自己的才力,凭着当时留给他那种美好飘逸的感觉,来续完这首《洞仙歌》。 冰一样的肌肤玉一般的骨,自然遍身清凉不流汗。建在池水上的明殿,晚风吹来,丝丝暗香弥漫。掀起绣帘,月光泻进楼中,似乎想把佳人丽质窥视一番。但见人儿尚未入睡,正斜倚着绣枕,钗横枕边鬓发纷乱。牵着白净的玉手,起来漫步在悄无声响的庭院,仰望夜空,银河清澈,寂静无哗,时而可见稀疏的流星渡过银河岸。娇声问道:夜已多深?夜已过了三更。看这月色澄辉已觉减明,北斗柄的玉绳星已经低垂。屈指盘算,夏尽秋来,金风送爽,还须等待多长时间?殊不知就在这盼望等待之际,时令在不知不觉地转换,人生大好年华也就这么暗暗地溜走了! 这首词描写花蕊夫人之美的落笔点与众不同,不是沉鱼落雁之容,也非闭月羞花之貌,她是冰做得肌肤玉雕得骨,肤如凝脂,盈盈蛮腰,清雅脱俗,移步悠然,风姿摇曳,明丽照人,衣裙翩然逶迤而过时,步步生莲,暗香浮动。这种超凡脱俗的气韵令人沉醉,心向往之。花蕊夫人本是孟昶的宠妃,五代十国诗人,幼能文,尤长于宫词,曾入围中国四大女诗人之一。后蜀灭亡之后,花蕊被虏入宋宫,她果敢、冷静的在一代枭雄赵匡胤面前宠辱不惊,凛然正气地写下“君王城上树降旗,妾在深宫哪得知,十四万人齐卸甲,更无一个是男儿”这首流传千古的诗,令宋太祖赵匡胤大为倾倒。不久,孟昶暴亡,花蕊成了太祖的贵妃,差点又让她当上宋朝皇后,后被众臣劝阻才作罢。据说花蕊夫人跟太宗赵光义也有瓜葛。对这样一个与三个皇帝有绯闻的“亡国之妃”,苏轼坦然地把她刻画得几近仙女,且毫不避讳地写她与孟昶的爱情,自然是对她评价极高。此词在宋朝广为传唱,至今还没有一个道学家跳出来说三道四的。 花蕊夫人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悲剧性的人物,是中国几千年男性统治的牺牲品。在一个男权之上的国度里,女人,哪怕是一个才貌俱佳的女才子,也难逃为弄权者陪葬的命运。她一生短暂而旖旎,玉为肌骨铁为肠,生为君王宠,死为世人忆,她的绝世独立,聪慧理智,更非史上后妃众所及。自古红颜多祸水,历史的批判家们,永远都会指责那些让帝王沉迷酒色的祸水们。其实,孟昶后蜀的灭亡能怪花蕊夫人吗?就象盛唐的衰落,能怪杨贵妃吗?我想都不能怪,作为一个处于历史前沿、巅峰之上的女人,在强大的历史面前,不是弱小而尚求一袭生存的一个女子能够抗争了的。要怪,就怪男人太迷恋这种有倾国姿色的美人,太愿意为她们付出全部精力,直至一切都随之灭亡。红颜没有错,错就错在,男人的骨子里,摆脱不了梦寐以求的美人情结。 生死无常,苏轼深谙此理,才在观旧时繁华美景时发出这样的感慨。词中“但屈指西风几时来?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”只怕正是以“西风”喻危机,以“流年”喻江山,道出了孟昶只顾与美人享受风月,忘却江山正值更替之际,国家正当危难之中。被“暗中偷换”的不止是孟昶的江山,还有词中的这位绝世美人。他也明白,孟昶与花蕊夫人百年前之夏夜,不过是一场欢梦,自己也不过是梦中人。这梦一代一代做下去,歌也是一代一代唱下去,无论在天平的一端压上多少欢乐或雄壮的砝码,终究抵不过这最后一句。流年偷换,斗转星移,作者似在代言,又似在自语,看似在写宫中夜景,却非仅为写景而写景。他摹景传情,借幽美之月夜境象烘托美人之神韵,婉转也给了我们一个深邃隽永的人生哲理:时光荏苒,逝者如斯,我们应不辜负好年华,且行且珍惜。词的意蕴,作者高超的手笔、深婉的情思,全在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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