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看见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孤独地过冬。
——题记
余华的作品《文城》《活着》一直在书架上蒙尘,印象中他的作品大都窒息阴郁,触及底层小人物的悲欢离合,实在是怕破坏好心情不愿意阅读。过年期间耐不住情节的一波三折,居然都读完了,其中的悲剧苦情让人唏嘘不已。看来经典就是经典,你看与不看,他都在那里。
机场书店偶遇《在细雨中的呼喊》,迫不及待地捧读起来。这是余华的早期作品,31岁时他写了这部长篇小说。文章采取了插叙、倒叙各种独特的叙事方式,以孙光林这个孩童的视觉天马行空地在过去、现在和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。
孤独一直是孙光林的好友,尾随着他,摆脱不掉。六岁被送养,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,五年之后又回到了南门那个破碎的原生家庭。在家中面对父母忽视、兄弟纷争、邻居们的鄙夷;在学校里遭受同学欺凌和老师不公对待,黯然走过那么多无人理解、无人诉说的时刻,他在自我痛苦中反噬、觉醒,接受与超越孤独。
书中可以看出余华刻意模仿《百年孤独》《活着是为了讲述》的痕迹:无论是魔幻的开头、梦呓般的幻境、人物的性格特点、甚至是死亡历程都能看到马尔克斯行文的风格特点。比如开篇交代了“我”重返南门是因为养父死了,但养父为何死去在最后一章才揭秘;祖父从出现就是“过去时”的形象,其神奇的死亡搞怪幽默;父亲不堪的一生,在粪坑中被人当作猪猡打捞沉浮;个体人物的传奇死亡,让读者急于了解前因后果而欲罢不能。
整本书读下来压抑荒诞。文章中人物鲜明,栩栩如生,让人过目不忘。文字中传递出的呐喊,呈现人世间的荒诞、冷漠、暴力、孤独。无赖的父亲与寡妇同居,母亲临终前才爆发隐藏的愤怒;少年苏宇外表看似乖巧性格,因为搂抱丰满的少妇劳教;养父偷情被举报后,用手榴弹炸死了检举妇女的两个孩子;祖父苟延残喘诬陷弟弟;父亲侵犯儿媳,被儿子手持斧头割下左耳……每个人命运都是苍凉的,他们苟延残喘、苦中寻乐,在无奈痛苦中挥洒温情和不羁。
孙光林对父亲的认知和渴望是随着成长而不断发展的,书中描写了几个父亲的形象:父亲孙广才、祖父孙有元、祖父的岳父、养父王立强,国庆的父亲;通过对几位不同的父亲形象的描摹,完成了对父亲形象的审视,被丑化的父亲与被建构的父亲两相对立,对人性与血缘伦理有着深刻洞察。
实在是难以理解孙广才这个父亲,如何骄傲地将自己培养成一名彻头彻尾地无赖:当无赖的转折点是在弟弟游泳救人淹死后,他好大喜功索要酬金没有结果,打砸被救孩子的家当,半个月拘留所放出来以后,一切改变了。他背弃家庭背弃母亲爬上寡妇的床;他搅黄了儿子第一门亲事,原因是送给未过门姑娘的第一份礼物,竟然是摸了女孩的乳房,还恬不知耻说是要看看女孩身体是否结实;他趁着儿子不在时玷污儿媳;他厌弃虐待生病的祖父,老人还没咽气就准备送葬;他死的时候酩酊大醉掉入粪坑,是被刻意丑化的一个父亲。
祖父孙有元是孙广才的父亲,也是一个戏剧的存在。他的一生过于漫长,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,书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一幕荒诞戏。祖父孙有元在家里穷困揭不开锅时,爹死了,娘躺着没钱治病,大年初一他扛着冻得僵硬的他爹的遗体到当铺里当钱,当铺的掌柜从来没有听说死人可以典当,不收这个金菩萨。祖父苦苦哀求,当铺伙计把曾祖父遗体推下去,还冷水清扫被玷污的柜台,泼到了祖父头上。祖父勃然大怒,用曾祖父遗体当武器,上演了一出“僵尸大战当铺”的战争,祖父挥起他的父亲,所向披靡,无所畏惧,把当铺搅得天翻地覆。
祖父孙有元年老时摔伤了腰不能劳作,与孩子争抢食物,若无其事的诬告弟弟,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构建陷阱,让人觉得阴森可怕。这个垂暮的老头,死时的神态和被宰的水牛一样,那神态已经不是悲哀,是一种绝望,还有什么比绝望更震动人心的呢?
养父王立强满足了主人公孙光林对父爱的渴望:伟岸、正直,比起孙广才来,王立强在很多地方更像真正的父亲,但是这个高大的父亲形象是被建构起来的。王立强的出轨被无情揭发曝光,又让他打回了原型。
书中描写了几个母亲的形象:祖母、母亲、初恋、养母,大都苍白无力、隐忍孱弱、屈辱卑下、不敢抗争。孙光林的母亲在家庭中地位卑微,被丈夫和儿子所忽视,无法摆脱受虐影响的命运。年轻时母亲是欲望发泄的对象,是生儿育女的主力,是父亲最可靠的帮手,甚至因生孩子给丈夫送饭迟了都要愧疚。而中年的母亲却因为女性魅力的逐渐衰退而被父亲背叛,这个平时言语不多、任劳任怨的母亲,在弥留之际却发出了惊人响亮的喊叫。喊叫中罗列了被孙广才从家中“贡献”给寡妇的物件,尽管当初孙广才一夜夜奔赴寡妇的床上,把家里面的家当一件件输送给寡妇时,她一声不吭;唯一一次反抗屈辱却让她陷入更加屈辱的境地。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,是她对孙广才忍气吞声、积怨多年的完全释放。
沉默的母亲的死亡现场过目难忘。直到临死,她半截身子伸出床外,头埋在洗漱盆中。因为到临终前,她还担心吐血在自己儿子的新床单上,要重新花钱,又担心洒在地上儿媳要打扫。出色的作家总是赤裸裸地描写人性,当母亲去世时,父亲却半夜跑去坟前嚎啕大哭。这一幕怪诞而又真实,但是又顺理成章。
书中还描写了充满矛盾的手足情谊:哥哥和弟弟,苏宇和苏杭,书中的兄弟之情有很多对比,孩童间的友谊,懵懂的青春期,孙光林的内心的困惑挣扎,细碎的剥离开让读者玩味。同时把少年男孩的性启蒙,刻画的惟妙惟肖。在年少时对哥哥和弟弟所作所为的埋怨,对苏宇兄弟之间的羡慕,在时间流逝当中酝酿成了另外一种情感。吞噬弟弟的河流连同弟弟的眼神永久留在了心中,凶神恶煞的哥哥却成他读书路上唯一送别的人,苏宇的突然离世让他一生怅然若失......
这种种复杂的感情,不仅仅没有被时光蒙上灰尘,却一次次在午夜梦回不断闪现在眼前,在朦朦雨夜中不断呼喊着拉扯着。
每个人都会经历孤独的时刻,有些人选择逃避寂寞而有些人则选择面对孤独。孤独不是要被战胜的敌人,而是要被理解的伙伴。孙光林在自己的孤独中不是逃避,而是学会接受孤独的存在并学会与之共处,深入其中寻找力量,探索只有在安静中才能听到的生命的细微的呻吟声。
当一个人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,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,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?他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,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,而且这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。
原来,当一个人内心开始变得强大之时,往往就是他悟透了孤独的时刻。